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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路

  • 骨路
  • 锋利的盾
  • 2019-07-26 23:31:41
骨路

【Coiste Bodhar】

“故事开始的时候,这段旅途已经接近终结。”

骑手伏在马背上,她们一同沿着山道的阴影在疾驰。背后黑色的夜风带来人嘈杂的声音,追逐的猎人总是如影随形。

傍晚的黑暗笼罩了她所怀念的城市,但三日的火焰和烟雾代替了方才凋零的残阳。神殿和塔楼的尖顶与回廊不见了踪影。好像它们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般。灰烬像雨一样从天空落下,一路掩埋了这个曾经繁荣的废墟。

“奥坦罗的火焰燃烧了三日三夜,没人可以逃出,所有目视那座城市的人如今都也成了死灰。”

他们从第一缕火焰点燃城市的时候开始逃亡,王国最固执的残余穿过雾雨笼罩的平原,将自己也埋葬在了那个地方。她记得每一个他们来不及埋葬的面孔,记得每一支把自己推开的手臂,逃亡的旅途张开深渊把他们吞噬,直到最后余下她孑然一身。

“这样的夜里,本地因为大雨无事可做的乡民有聚集在一起讲述故事的习惯,要知道一个诗人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存在。这是个适合讲阴森故事的天气。”

当马匹最终因为筋疲力尽而停下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充满迷雾的小路上,女孩从马背上滑下,因颠簸而麻木的双脚踩着冰冷而坚硬的土地。无处不在的雾给人带来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冰冷的温度下再煮沸了幽灵弥散开来。女孩扶着疲惫的动物向前走着,她记起曾经那些关于荒野和其中徘徊着的生物的故事,关于深夜的斗篷怪物,雾中长着生物肢体徘徊不止的巫师小屋,和女巫不知疲倦的骑士仆从。

年长的女性会给孩子们讲述那些故事。她仍记得昏黄的灯光和老保姆讲故事时地板上影子一样拖长的声音。但她从未真的怀念过那些故事,没有孩子真正喜欢那些藏在阴影里的怪物、巫师或是黑夜本身,但每一个孩子都会听过并记住那些关于夜晚和恐惧的故事,他们会害怕藏在不可见的黑暗里的东西,直到他们长大。

她从雾霭里牵着失去了骑士的马匹沿仅能看到的小径的剪影前行着,马匹已经不行了,灰色的水汽随着它的每一次呼吸从口鼻里渗出来,汇进冰冷的迷雾之中。它彻夜奔驰之后残存的生命也随着呼吸散入雾气之中。

她在坐骑的侧面摸索着,直到指尖摸到线的触感。她在黑暗中尽可能静默地作业着,之前的手术给了这动物原本应该死亡的时间之后的生命长达三日的宝贵生命,而一日的疲惫之后即使是王国曾经有过的最强壮的军马也不再有多少挣扎的力气。

但她找不到更好的坐骑了,她只是从给伤兵等待死亡的墓地里找到这可怜的牲畜也冒着生命的风险。

生命混合着神圣的血液随着她拆线的动作被拉扯而出,但只有很少的血液穿过寒冷的雾气滴落到地面上,变成土地上模糊的暗红。一切的最后她轻轻拍了拍那匹疲惫的动物,目送它小跑着消失在雾里。她留给那只牲畜的部分仍足以支持它穿过夜雾行走到天明,直到黑色的乌鸦在日出之后品味它生命的残余。但蹄印和血渍也许会把追踪者带去另一个方向。

他们除了模糊腐坏的残骸什么也不会发现,希望如此。

女孩把仅存的线一圈一圈地缠在手臂上,藏在衣服下面。牲口的牺牲换来的东西至少足以让她坚持到下一个黎明。她听见夜雾的那头人声渐远,最终消失成寂静。

她将要带着这副疲倦的身躯行走下去,穿过黑夜的山脉。从深夜开始的故事最终多半是以温暖的火炉,或者沼泽深处死寂的白骨作为结局,但那终究是给孩子听的故事,尽管眼下看来第二种结局或许更为现实。

山脉巨人一般的的黑色轮廓在她的眼前展开,垭口的那头依稀可以看见陌生城市的灯火。她无法叫出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的名字,但每一座城市都属于新生的波瑟尼亚。帝国以遍布大陆的灯火庆祝自己的新生。

而在黑暗中流浪的人再回不到自己出发的灯火,只能沿着寒冷刺骨的黑暗继续前行。

但她不再需要编织彻夜未归的理由了。

她不再是孩子了。

【雨话】

“塔勒迪玛沦陷之前,他们从城墙的边缘推下自己的国王,把风暴骑士的队伍放进了王都,埋葬了那个国家也埋葬了自己。随后的暴动中几乎所有的王族都被杀死,因此剩余忠于王国的贵族开始逃离波瑟尼亚占领的都城,转往边境的荒野。反抗最终随着波瑟尼亚驻军的大规模镇压而溃败,变成了逃亡。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再没有可以逃去的地方。”

“人们把这些刻在这座要塞的历史上,作为这老太婆一样的建筑最后的辉煌。你一定是听过这里的乡民讲过那个故事,祭祀。”

“传说他们带着这个国家最后的公主穿过这片原野逃亡——最终也没人能逃离这片土地。”躲雨的旅行祭祀说道,她的低语被窗外的冷雨模糊了,像是冰冷的呜咽。“曾经战斗的人们逃亡,然后死去。”

“于是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去了哪里,后来的历史也再没有记载过塔勒迪玛的王族。恐怕最终还是埋骨在这土地的某处了吧。”

“不过比起落到波瑟尼亚手里已经比什么都要幸运了。”

波瑟尼亚,哨站。不过这样的称谓早在百年以前就失去了意义,天空之下没有不是帝国的土地,而要塞早已成了断壁残垣。

屋外的雨簌簌地落着,模糊了这个季节的原野。

横跨大陆的季风将海洋女神恩赐的雨云带给这片土地,也带来了泛滥的河水与长达数个星期举步维艰的泥泞。残余的水汽会一直蔓延到山麓的那一侧,远离海洋的大陆深处,然后被山脉拦下,给那片土地带来丰饶。

来自远方的信徒也许会说那是波莱拉女神为那片并不信奉她的土地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在供奉她孪生兄长波瑟乌斯的骑士挥舞风暴的铁锤将那个国度毁灭之前。

而如今这座古老的建筑已经没有当年的剑拔弩张,被雨水打湿的的攀缘植物爬满了灰色的外墙。留下仅有的窗口远望着奥坦斯塔的原野,曾经辉煌的奥坦罗的废墟。而岁月也把这座建筑埋进山麓的苍翠之中。

“我想人们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年轻的诗人微微侧首,手中的鲁特琴轻轻拨动,为故事续上未尽的余音。他的斗篷依旧湿漉漉的,带着窗外大雨留下的痕迹。他装琴的匣子则躺在门边干燥的土地上,“即使是最辉煌的那个达特尼奥将军也比不上这整个的传奇。关于最后王国的陷落。先生,但人们总是喜欢遥远的悲剧,喜欢那些遥远到足以让他们偶尔缅怀的悲伤,尽管那是波瑟尼亚统一大陆的最后一。稍微带有一些令人遐想的传奇——比如一个流浪的公主。也许足以让首都的人们认识到如今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是何等的糟粕。”

诗人的脸庞仍然带着些未脱的稚气,但雨水并没有丝毫降温他的热情,稍带颤抖的夜莺一样的嗓音,看起来还沉浸在之前的故事之中。

“那么感谢您,好心的祭祀,愿波莱拉的宠爱与你同在。”诗人收起琴,顺势向着讲故事的女人夸张地鞠了一躬,那根不堪重负的湿透羽毛顺势从他的帽子上掉了下来。

披着斗篷的女性并未对他的行礼有任何反应,旅行斗篷遮住了讲故事人大半的面孔,但那上面神殿的

他们的观众围着各自的火堆坐成一圈,大多是在覆盖原野的雨雾里寻找遮蔽的人,一只去向首都的运送队伍占据了古老大厅的一大部分,波瑟尼亚的蓝色制服和金色军徽将别的旅行者区分开来。而剩下的人们则聚在远离雨水的干燥角落里:旅行者分享着各自的见闻与对天气的抱怨,行商在火堆旁烘干自己的货物,而农夫则在墙边以他们的,之前讲述故事的旅行祭祀则向诗人行了个礼,退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这座被原野淹没的要塞中原本仅有的士兵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消失在窗外的雨帘里。那是个带着和建筑同样气息的老人,厚重的军装和阴影里掩盖不了他的年龄。眼下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兴奋的家伙。

这片荒野很少有四处游荡的诗人,尤其是避开帝国的黄砖道路来这泥泞之中跋涉的诗人。

“你可以从这些乡野土地里挖出许多的东西来给你那该死的新的诗歌。所有人都知道七百年以前的将军和他的胜利。但是这片土地——曾经被人们称作塔勒迪玛的每一寸土地对那场战争记得更多,你得用铁锹、锄头和指甲挖出给他们看才行。这里掘地三尺就是王国的废墟。”

“我从这边的乡野里了解到了许多有趣的习俗和故事,比如——我看到您的窗台放着新鲜的食物,新鲜的面包,军士。”斗篷里的女人说道,她的声音从灰色的兜帽下面传来,“人们记得他们自己祖辈的生活,完全不需要掘地三尺就能看到。”

“早些时候从山下老头那里买来便宜货色,这片区域的镇子会为在外旅行的人准备食物,就好像他们传闻了几百年前的小女孩仍在窗外的荒野里流浪。”老人挤出一个难看的鬼脸,他又点燃了自己的烟斗“不过眼下我想我们大概是可以分食掉这些面包,在我贫瘠的食品储藏中它们大概也算上等的货色。”

士兵点燃了房间里的灯,窗外连绵的雨水朦胧了天光暗淡的过程,夜幕真正的降下尚在数个小时之后。他们分享赠与旅人的面包(老头还提供了没人愿意喝的烂啤酒),祭祀谈起本地乡民的习俗和古老的神话,诗人则健谈的讲起了他离开王都的旅行:讲东方的居民在大海的边缘看见了精灵赤色的船只,销金窟所达姆的赌场里下注最为高额的豪赌,山麓那头中袭击商队的食人怪物,供奉女神的、南方土地上出产的那些水滴一般的蓝色宝石——他甚至拨动琴弦弹奏了几个音符,音乐如同雨云上方闪烁的星空流淌出来。

大雨把乡间小路上游荡的旅行者都赶进了这里的屋檐,士兵,农夫、乡野里晃荡的祭司,还有一个诗人,天杀的诗人。

他止不住又往烟斗里填上了新的叶子。

“百年以前的战争之后这些故事一同被埋葬进了这片土地,那么也许有朝一日还会将那些东西从土地下面重新翻出来。土地不可能永远埋葬这些东西,因为它自己就孕育这些一切。”刚刚讲故事的女人缩在斗篷的阴影里,一个披着波莱拉神殿斗篷的旅行祭祀。远离首都的荒野很少见到神殿以外奔走的祭祀,即便祭祀被要求了解自己的信徒。

尤其是这里。这片土地从未认同过信仰,人们如同往日一样耕种它慷慨的土地,而雨水带来的丰收和农作物的贸易恢复了它的繁荣,伤痕可以愈合,但帝国的时代开始之后的七百年这里的神殿就从未对城市外围的荒野有着深远的影响。

而他们的对话在导入这片土地的过往,关于她的衰败与辉煌,以及埋藏在山麓阴影里的东西。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将要逃往何方,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疯狂地逃走,但那些尸骨的确证明他们存在过。”

“不过这也仅存在于这片土地的故事——从这里沿着大路向奥坦斯塔前进就能看见埋葬那些人的墓园,沿着原野一直到这个国家曾经的尽头,他们一路走一路死去,没有人数清沿着长路有多少无名的坟茔。但没有什么可怜的少女,她的尸骨并没有在绵延的骨路上埋葬。”

“在席卷城市的大火之后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埋葬的那些王族。所以事实上所谓公主连存在与否都无法考证。”老兵擦亮了一根火柴,试图点燃烟斗。“他们来不及埋掉自己的人,因此乡民只好在波瑟尼亚的军队过去之后安葬一路的尸骸。”

他站在哨站的窗口下,躲雨的旅者们在山腹里升起了篝火,代替了被雨云模糊的日光。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奥坦斯塔,沿途埋葬的都是没有名字的墓碑。对于第一次来的旅客或许是壮观的景象。”士兵对着诗人说,“不过记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就算不说下雨,现在那外面可是传说有魔鬼在荒野游荡呢。”

这个搞不好是的确存在的事情,前不久的一支去往首都的商队在山脉那一侧失去了联系。传言只找到了运输机甲与骨头的破碎残骸。不知什么时候之前的祭祀已经不见了,篝火之间。

房间中的灯火似乎摇晃了一下表示答应,不过对于喷发而出的灵感来说似乎还不是睡眠的时候。

诗人的指尖打破了短暂的沉闷。

“女士们先生们,请驻足聆听,庇护我们的建筑用四壁记述了这段故事。它关于许久以前——在风暴骑士也才刚刚踏足这片土地的时候——”

【插曲】

它在风暴里里行走,千万的雨点和着蹒跚的步伐。它并不适应这样的天气,厌恶带来锈迹的雨点,厌恶千万颗心脏一同跳动的声音,厌恶这和许多年前的晚上如此相似的暴雨。

那个驱使着这个躯壳的命令怀着对居于温暖安身之处的生命抱以无可救药的愤怒和恶意,但它只能远离这片原野上灯火可见的地方。

雨水带走血渍干涸的外壳,露出了下方活物一样坚韧的皮肤和灰黑的金属。它用自己的身体记住了了每一个试图向它冲锋的骑士,每一具被碾碎的机甲,它比每一个农夫和猎手都更熟悉这片荒野,倘若它真的懂得如何思考与记忆。在血腥的杀戮和进食的间隙,偶尔也会有候鸟在它的肩上筑巢。

它仍在行走,仍在愤怒。一些日子会有足够鲜血浇灌这些阴影一般的情绪。但大多数时间都只有零碎的牺牲。

尽管它自身的结构并不足以感到愤怒。

你想知道那个故事吗——

他记得老人在最后一曲之后向他致敬,并带着一大杯的啤酒来到他的身边。雨水和昏暗天光下跳跃的火焰让听众都逐渐困乏了,正好给大师换得一丝休息的间隙。诗人收拾起琴和帽子里盛满的零碎钱币,在火堆的边缘坐下。天光黯淡,雨声也逐渐模糊成难以辨识的混音,

之前身披斗篷的女祭祀已经不见了,不过也大概还留在避雨的人群之中。

——听听这个故事吧,那些山里的农民可不会告诉你这些,尽管它就像晨雾一样在他们中间弥漫,从未散去。

——逃亡的队伍最终消逝在了骨路的尽头,没有人穿过黑夜里的山脉,没有人活到了下一个黎明。那是在那之后很久的故事了。

年轻的掘墓人来自骨路边缘的村庄,他的家族也许曾经安葬过穿过那段旅途的可怜人,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某一日他从家中出发,就着清晨的露水去为某个可怜的老人办置一处墓穴(他已被自己肺病折磨了许多时日)。他带着自己的铲子从家中出发,走上了他乃至他的先辈通常去墓场的那条小路——

无视诗人的打岔,老人再一次饮酒,然后用破败的嗓音继续叙述下去。

——在坟场之中长大的人不会害怕关于幽灵和死者的逸话,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见惯了生命的逝去。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到他,没有什么东西。

露水浸透的泥泞路面上有些痕迹,脚印并不大但深深陷进了土地里。偶尔这些地方也会有旅人经过。根据传说那位公主说不定仍在黑夜里流浪。

他到达坟场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雾,死寂的灰白在墓碑之间徘徊。掘墓人开始挖掘一个新的墓穴。他听见铁锹割裂土地表皮的声音,一下两下。

作为这一段路唯一的掘墓人,他的族裔以死亡和哀悼谋生,从来如此。

汗水滴落在雾霭里,掘墓人停下铁锹,翻起的泥土在一旁堆积成小山,一个墓穴已经基本成型。

但那个声音仍在继续,一下两下。

年轻人拔出插在土地里的铁锹,向着雾的深处走去,他小心翼翼地跨过坟茔组成的山丘,向着坟场更加古老的那部分走去,他差点在一位老兵的坟墓前摔倒——残碑上的文字显示此人死在百年之前的战争之中。

往前的墓碑上名字消失了,除了繁茂的常青藤以外那些古旧的碑石上别无他物,他隐隐听到乌鸦在屋里嚎叫的声音。挖掘的声音还在继续,伴随着嘎嘎的金属撞击。

老人的瓶子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他试图在桌面上扣住剩下的容器,但液体和光滑的桌面似乎并不能让他如愿。

——骨路。年轻的掘墓人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当地坟场的地界之外,连绵的骨路横穿过这边的原野,可以说每一处的墓地都是它的延伸。谁又能说清它不是坟场的一部分呢?

他听见棺木被拖出墓穴的摩擦声,然后是重物落到地面。由于大都是路边枯骨的缘故,从来没有人会来打扰这些死者的安宁,同时久远的年代也消除了炼金术士和医生的可能性。青年不禁气愤地握紧了铁锹。

越来越近了,瘆人的声音在雾里弥散着。简陋墓碑的丛林后面,他开始轻轻靠近胆大的挖坟者的所在。他看到小小的身影弓在挖开的土丘里面,像是在从寻找着什么。

——呐,你是知道的吧,骨路环绕着的地区,即是是在远超常人寿命的岁月已经过去的时候,他们依旧相信着那个孩子依然存在。相信窗外的夜里依然有个女孩在流浪。

所谓留给流浪者的面包也是相同的意义。

——所以当年轻的掘墓人看清挖空的墓穴里面,风帽下那张女性的面庞的时候,他的铁锹从颤抖的手里落下,**潮湿的土地,从此再未被拔起。

掘墓人被发现的时候躺在骨路的边缘,没有人知道坟场深处的访客如何窃走了他的灵魂。而那个流浪的鬼魂早已离开。只留可怜的家伙一遍又一遍低声的呓语——

“该出发了。”

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那时候诗人正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就着渐小的雨声寻思着一支在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曲子。这意味着他们的休息即将告一段落。

声音的主人是队伍的首领,私下传言是在首都惹了什么不干净事情最终被迫到北面的省份来做车队护卫这样的工作。不过对本人来说倒是正好每年只用回一趟首都,省去了不少麻烦。

“我们需要走夜路翻越山脉,我可不管老家伙说的是什么样的怪物。”机甲师傅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显然他在火堆边又喝了不少,“我们在北方耽搁了太久了,而回去的路长得像是你妈妈的唠叨。”

诗人在奥坦斯塔的酒馆里遇到了这个家伙,然后经他介绍,几经周折加入了随行的车队。但是同样来自首都和如今同在荒凉的北方的以及一宿的啤酒的情谊促成了这次同行。“虽然说除了吓唬孩子的怪物之外并没有什么危险,但队伍里有个会唱歌的家伙对这段路倒不是个坏事。”

原本在靠着墙休息的士兵纷纷起立,诗人敏锐地听见停放的机甲开始启动的声响。虽然人数并不算很多,但这支队伍的确拥有着相当的战斗力。平安地回到首都的话的确是上好的伙伴。

他们随着队伍走出要塞,在雨中沾满了水珠的机械在沉重的声响里启动站起,蒸汽的白雾模糊了下落的日光。从这条路经过的只有一只队伍会配备这样的金属爪牙。

从旧塔勒迪玛的土地里生出的丰饶从各地为这里重新带来带来了贸易的繁荣,说是这片土地依靠着一点恢复到战火之前的样子也没有什么问题。——而每一年波瑟尼亚则要从中获取相当的数量。

不过这一年首都那边大概会抱怨延迟,对诗人来说倒是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之前的雨水大大减缓他们的行进速度,但这些多足的金属大家伙并不会因为泥泞或者山路而减缓速度。明天黎明之前他们就会看到那头城市的灯火。

因为风暴,车队计划避开气候糟糕的东部,沿着被当地人称为“骨路”的路线穿过山脉回到首都。但即便如此也因为雨云的扩散在这座边境的要塞仍然停滞了半日光景。

【夜路】

谨记:不要步入黎明之前的森林。

不要追逐雾中的灯火。

不要推开女巫的房门。

他们出发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只有屋檐还剩下水滴落下的声音。这个季节的气候带着孩子一样的脾气。而天空刚刚迎来第一束晨光。

诗人从思想的洋流中浮上,他梦见自己在故事里的黑夜流浪,试着去追赶一个没有名字的幽灵。他从土地里面挖出了骸骨,却发现自己的沾满泥土的手臂是同样的模样。

水滴从窗檐滴下,水清澈的镜面里这一日最后一缕夕阳从山麓落下。

白昼即将逝去。他看见老兵说的“骨路”沐浴在太阳最后的光辉之中,即将隐没在黑暗里的土地被晨曦剥离出来, 他们之前说过的那些关于这土地的故事也被朦胧黑夜里从轻纱似的雾气剥离了出来。

骨路蓦地浮出黑暗的水面,每一方长眠于此的坟茔都重新从土地里生长出来。死去的事物苏醒,回归已死的状态。雾霭依然萦绕在大地的沟壑之间,掩去了其中的道路和原野,于是那些孤坟就像是突兀的岛屿。

她推开门,沿着古老的楼梯向下深入山体,脚步在寂静的要塞中回荡。

没有人知道那个故事从哪一年开始的。

一位诗人从平原尽头的山麓一边旅行而来,他带着近乎疯狂的兴致造访了沿着骨路的每一座村庄,亲自聆听村子里最年长者的呓语和酒馆角落里那些欢乐的故事,而他回报以旅途中收获的歌谣和来自王都的音乐技艺。

他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噩梦之神的赠礼,在黑夜之中可以窥见这土地的一丝真实。

女人了解那片土地甚于了解自己。直到某一日醒来她发现自己再记不起自己过去曾经用过的名字的时候,她仍可以闭着眼睛摸索穿过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即使是在

穿着斗篷的祭祀匆匆穿过走廊的阴影,而这一日的余晖才刚刚开始从城墙的边缘徘徊。大厅里的众人仍然沉浸于音乐和故事的余音之中。有人修缮了火焰之后的废墟,饰以灰色的岩石和征服者的祭坛,正如同战争之后土地则吸引了从前没有的贸易与生机。但灰色的阴影下面还藏着更多的东西。

她从斗篷中伸出的手指摩挲着墙体古老的裂痕,而黎明之前的夜路上只剩下手指摩擦岩体‘沙沙“的声音。一只老鼠从墙头掠过,躲闪着斗篷投下的灰色影子。

这座山体里的要塞是死去巨人宏伟的骨骸之一。蛆虫仍在岩石的骨节和血肉之间繁衍生息。她记得小时候的故事里世界是古代神灵死去的尸体,而从中生出了名为生命的蛆虫。

那些人如是说,如今生者仍在不远的那座废墟中享受着他们脆弱的繁荣。

但说这话的人们又是什么呢,幽灵在这土地的下面存在了数个世纪,最终变成了和从前活着的时候截然不同的东西。

祭祀站在一扇老旧的门板面前,入口被埋藏在建筑的古旧的角落里,仅仅是穿过废弃的回廊来到这里她的斗篷就沾满了古老的尘埃。她是顺着一行足迹的小径找到这个地方的入口。

她推开门,灰色斗篷的影子一闪即消逝,躲过了即将逝去的夕照。

日记:

我从并未诞生的诗歌作品中醒来,枕着头顶是塔勒迪玛亘古冷寂的星空。眼下机甲运输队正在骨路上行走,归途远比来的时候要顺利。但噩梦始终不肯让我入眠。

北部的人们相信塔勒迪玛的王族在战争之后无一幸存,同时波瑟尼亚的影响力在这里也最为稀薄。

向奥坦斯塔靠近的情况则较为有趣,酒馆里的醉汉会告诉你一千个关于这个曾经于此的国家的结局。唯一的相同之处在于它早已消亡,随风而逝。

不同地域的人们告诉我这里埋藏的故事,他们讲述乡土里藏匿孩子的幽灵,讲述黑暗里游荡着把机甲撕成碎片的巨怪,讲述长着鸟类爪子在深夜旷野漫步的梦魇。

他们也讲述了一遍又一遍在要塞的那一晚听到过的那个故事,也是关于王国最后的故事。我在随身携带的旧地图上圈圈点点,用稀释的黑色的墨水标记孕育了这些故事生长的土壤。吓唬小孩的梦魇遍布在山区与旷野,而靠近城市的地区则染上了来自帝国其他省份的味道。

不幸的是许多原本存在于这土地上的东西已经失去了,他们的信仰、大部分的诗歌和英雄...随着波瑟尼亚的占领消失殆尽或者转变成别的东西,只遗留下一部分乡野的怪谈。以至于我们只能从这些荒诞的故事里来寻找昔日统治这片土地的神灵的影子。

换个话题吧——那些相信那个他们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孩子幸存的地区在地图上留下了狭长的蛇形影子,而我想我认识它蜿蜒的轨迹。我将永远记得那里粘稠的土地与夜雾的味道,还有上一个季节无休止的雨帘。

那是骨路。

被苍白笼罩的人伫立在这所废墟最深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想过在这座建筑最阴暗的地砖底下存在着这样的地方。看守者深深地向这一位访客鞠躬,他的鼻尖甚至吻上了地底久积的灰尘。

然后那个人偶腐朽的身躯终于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伴随着一声清脆地断裂声跌落在厚重的灰尘里。

女性轻轻地迈过看守者朽坏的身躯,灰色的斗篷绕过堆积物的废墟,大概没有人在主人消失之后重新进入过这个地方。连最后属于人的痕迹在这地底都被灰尘蚕食殆尽,一些微小的气流被她窸窸窣窣的斗篷带起,露出下面仍旧存在的纸页的残余。

如果曾经还有人在此居住的话,这大概是主人仅有的遗迹了。

女性在一张奇迹般幸存的椅子上坐下,她伸出手臂的时候异形的影子也从斗篷的间隙里滑出。随即尘埃和阴影之间的埋藏的东西被那个动作唤醒。苍白的奥术的光源点燃,倒在门口的的人偶也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它的骨骼在灰尘里撞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骨架一般的异形从地上匍匐着站起,它们幽灵一样的身形在尘埃的故纸堆里游走翻找。它们凡人无法理解的舞蹈在苍白的灯光里投下狭长的阴影。但穿着斗篷的女人依旧坐在那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上。

房间虫蛀严重的地毯被骷髅的手臂翻起,露出活板门的形状,不速之客顺着那下面的阶梯向着更深的地面走去。而那些嶙峋的仆从也跟随着她的步伐。

一具古旧的骷髅在黑暗里静静地躺着。一名仆役不小心的时候撞下了那位不知名的死者的头颅。骨头骨碌碌地从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穿过。

显然它并不孤独。在奥术光源的照亮下整个空间的全貌被展现在眼前,墙体遍布陈旧的划痕。这里显然不止有啮齿动物和之前那一位刚刚失去头颅的伙计存在:朽坏的尸体在墙角堆积着,但那里显然还有相较新鲜的血肉:不幸的死者躺在角落里,他的斗篷上还有上一场雨留下的泥泞。

女士静默地靠近最新鲜的那具尸体,血液在曾经拖曳的痕迹上干涸,他陈旧粗陋的衣饰表明他大概曾是附近田野的农夫,而现在则是在暴风雨里失踪的孤魂野鬼。尸体上缺乏粗暴的痕迹,但精密的伤口却随处可见。

造成这些伤口的人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把他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了。骨头堆积在冰冷的阴影的角落。很少有人知道骨头的正确保存方式,因此大多数时候它们都只能在坟墓里发黄朽坏,变成尘土的一部分。

仆役们在光线无法触及的深处里翻出了别的骨头,由金属浇筑的冰冷骨架,和人体的构造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形状。

她的手指完好的部分抚摸过哪些骨头干燥的纹路,这世界上只有一群人才会如此使用骨头和血肉,正如她自己一般。

地上的世界现在大概已经沉入了黑夜的怀抱,但星光并不能穿过地表渗透到到要塞下面这样的地方。

日记:

我想之前提到的那些故事曾经是存在的,但曾经知晓他们的人已经被埋没在路石和残碑的下面了。如今炉火边们的故事只剩下旷野的噩梦和流浪的女孩。

甚至有时它们就是一样的东西,我的脑子里萦绕着一个黑色的故事,讲述那个塔勒迪玛皇室最后的孩子在夜色里逃离了埋没于死亡的命运,但从此也成为了黑夜和梦魇的一部分。我从图书馆的尘埃里找到了那个故事,但我听到它远在此之前。

但我仿佛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知晓了这个故事,阴沉的声音蛰伏在我脑子的角落里,我却不知道这阴影从何而来。而那个名字,妮莎斯卡拉姆,就是阴影蛛网深处的呢喃。

那个声音没有讲述那之后的故事。

运输用的甲胄队伍在零星坟茔的荒原之上前进,骨路仿佛蜿蜒的黑色水流。而夜幕是令人窒息的深渊。

诗人的稿子躺在冰冷的金属板上,纸和文字散落在奥术病态的灯光里。而他正在穿过荒野,远离,逐渐远离其中记载的土地。他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辗转于村落与酒馆,听那些人讲述这里最后的故事。

不再有故事了。骨路的碑下埋葬着尸骸以外的东西,

他感觉世界在风暴中摇晃,仿佛头顶的星空都失去了方向。在反应过来发生了生命之前,诗人的身体被随之而来的颠簸狠狠地甩上了了运输机甲的侧壁,他清晰地感到了骨骼和钢铁碰撞的声音。钢铁的边缘开始撕裂,被不可见的暴力熔断成裂口。

黑暗降临之前他看见机载的奥术光源在倾斜的地面上,化作一团白热的闪光,而整个世界都被熔化殆尽。

钢铁在黑夜里狂吼,辅以机甲大师在风中模糊的嘶哑指令。诗人贴着山谷的泥土艰难地起身,怀里抱着未完成的草稿和四溅的油墨。之前的运载机甲倒在山坡的下面,成了无人过问的残骸。喧嚣,恐惧,辅以未知的暗夜。

他看到运输机甲被黑夜撕裂,然后碾进大地的残酷景象。“货物”从钢铁的裂口里倾泻出来,然后在火焰里化为灰烬。

“点火!”大概是护卫的首领的命令,易碎的奥术的光源并不足以稳定地支持在如此的黑夜之中视物。

火焰的长蛇从黑暗中蓦地燃起,沿着盘桓在平原之上的队伍。而人们终于能够看到是什么在将他们毁灭殆尽。

灰黑的巨人从黑夜之中显出轮廓,从火光明灭的旷野之上,跨过掺杂着血肉的金属残骸,而那不就之前还是他们的同伴。他不禁揉了揉眼睛。

“波瑟乌斯的铁锤啊——”惊恐的低语从黑暗的人群传来。

“骑士信仰的神明在黑夜里挥舞风暴,

给铠甲包裹的灵魂带来恒久安宁。”

那并不是凡人足以面对的怒火。神之怒。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神学课堂,从瞌睡的间隙听见波瑟尼亚神学体系的讲师赞颂波瑟乌斯的威仪。波瑟尼亚的骑士将铠甲和战锤献给那位易怒的战士,以求他战无不胜的护佑。

——倘若他们是冒着雨季肆虐的风暴穿越这片荒野的旅人,会以为自己冒犯的是风暴之主本身。

但毫无疑问那是别的东西,舶来的神祗之外与这片土地更加亲近的东西,更近,也更黑暗而熟悉——诗人想起那些在乡间流传的故事,他们讲述来自黑暗的巨怪在荒野里游荡,讲述夜路上的妖魔与他们不幸的牺牲品,并非只是吓唬孩子的无稽之言。他们的死神有着暗淡无光的外壳,其缝隙处依稀可见类似纤维的肌肉附着——如果把传说中看守荒野的巨怪剥去外皮灼烧在制成扭曲的灰色标本大概就是如此的面貌,但眼前显然是来自梦魇更深处的造物。

气枪第一轮散乱的射击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足以杀死野牛的火力向着那个大家伙开火,然后消失在黑夜之中,连伤口都没有留下。

零零散散的骑兵开始尝试着在火光下集结,他听到机甲大师那被酒精腐蚀的嗓音嘶叫,听到那些护卫的战马与机动甲胄开始轰鸣的声音。

长蛇一般的队伍开始合拢环绕,火焰映着波瑟尼亚骑兵肃穆的铁甲,而机甲大师的金属奴仆,投下硕大阴影的角斗士以及诗人不认识的型号在其中整装待发。

钢铁的包围圈——铁甲的骑士和包裹在雾气之中的甲胄开始靠近并迅速缩小,气枪有条不紊的射击没入茫茫的黑夜,但巨人的脚步减慢给了他们射击的实感。波瑟尼亚的精锐阵势极大地压缩了对手的空间,但怪物并没有冲锋必要,巨大的怪物在泥泞里蹒跚地移动着。站在最前端的士兵看到了那条肢体的真实面目时候,已经太迟了。

它的手臂猛兽一般地轰鸣着——长枪在迎面而来的黑影前不过是细小树枝的规格——锯链与利齿结合而成的梦魇以风暴的速度咬合又分离,然后亲吻上生者的躯壳。

原本坚如钢铁的阵列被一击分开,暗红色的液体残留飞溅到后来者的身上。死寂的沉默代替了哀嚎——枪矛的确是正确地陷进巨人的身躯,但却未能使其后退哪怕一丝一毫。蹒跚的怪物仿佛黑色的漩涡,最前沿的士兵则直接消失在它投下的阴影之中。

不,并非消失——暗红的雨点被旋转的利齿挥洒飘落,夹以金属和骨的残骸滚落在曾经是。看见同伴的惨死之后的军团开始减速,但山势和惯性仍在迫使他们前进。

他们的前方那个巨人以令人窒息的缓慢节奏在黑夜里移动,士兵与运输机甲组成的墙壁在那个黑色面前就被绞碎成血肉和金属的片段。

钢铁的角斗士机甲在奥术师的驱使下冲出人群,用双臂坚实的装甲夹住了那个怪物的利爪由上而下的切割,黑色的巨人浑身发生着狂暴的轰鸣,但下一架机甲有在火光明灭之中前进,利刃插向巨人的侧腹。

巨人在猛击的力量之下踉跄着向后退去,没有任何血肉或是金属筑成的生命能够安然顶下这样的一击,在斗兽场新兴的“特殊表演”之中他曾见过角斗士机甲的力量,它们一击足以粉碎巨石,击毙巨象,因此那些项目也只在机甲之间进行。

但这份喜悦只持续了一秒不到。火花在肌肉一般的缆线组织被剥去之后迸出。然后巨人通过后退挣脱了束缚自己的囚笼,获得自由的异形锯链如狂兽发出轰鸣,紧接着再度挥下,在刺耳的金属爆鸣之中把金属的铠甲和关节变成废铁的尸骸。剩下那台机甲也没能躲开怪物的愤怒,来不及躲闪的钢铁利齿卸下它的手臂。

它是和他们所依仗的机甲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东西,肌体的构造被切开之后怪物金属的骨架暴露在寒夜的空气之中,它同机甲一样以金属和缆线作为骨骼与血管。但随即那不详的肌体纤维吸满了从空气中弥漫的血滴,它们像吃饱的蛇一样重新胀大盘绕着住怪物的骨骼,然后撕裂和弹痕愈合成完整的表皮和肌肉——那些被它屠戮的金属同胞所不具备的新生结构上只留下浅浅的白色划痕。

本应是面孔的地方空无一物,深色的金属面甲覆盖其上。

但它又的确是机甲相似的存在,尽管藏在黑夜的荫蔽之中,夹杂着血雾的蒸汽仍然从关节的缝隙里涌现出来,最后在金属表面凝成污渍状的深色水滴。

再一次的——诗人只在糟糕的记忆深处听到过这种声音,那是斗兽场一天的最后一场节目,冠军对抗受伤的巨兽,盐味的鲜血会飞溅到前排观众的脸上——从未有机甲或是生物如此咆哮,相较之下他甚至觉得狂暴的雄狮都像是猫咪一般温柔。

他看见机甲大师在试图躲闪,但角斗士随即在试图躲避风暴的过程中陷进雨后的泥泞之中里,而它的狂暴的对手尖啸的利爪紧随而至,宣告结束。金属粉碎的刺耳哀嚎在原野回荡。

存活的人开始溃散,骑兵和机甲的队伍在这恐惧之下变成了夜幕下的散沙,纠结在一起的马队化作死亡的泥泞。血雨在他们逃亡的轨迹中落下,魔鬼的利爪的范围内每一次挥舞都收割生命。毁灭他们的是恐惧。

侥幸逃脱巨人利爪的士兵开始向着他们自己也不熟悉的夜幕奔跑着。没有人想继续呆在这片叫做骨路的荒野上。他们跑着,向故乡的神明哭喊,祈求这无边暗夜的一处庇护。

但这里是塔勒迪玛,是连神明都被忘却,信仰在血与战火之中凋落的土地。所以理所当然没有谁会听到这份祈求。当噩梦在黑夜里追上旅行者的时候,甚至没有人为他们落泪。

光在夜色的外围出现,代替了他们暗淡的夜火。他们向着自己也不熟知的黑夜里奔逃而去,然后消失在夜雾的轮廓里。

诗人艰难地抱着自己的行李站起,死亡的恐惧笼罩了试图一同穿过这片土地的人们,从他们的灵魂上剥去理性,然后互相抛弃,背叛着死去——这是比巨人旋转的利爪更危险的杀戮。

“危险!”

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飞了出去,连同纸页和墨水一起摔在了坚硬的土地上。满怀着全身的疼痛站起来的时候,之前的位置被巨人的锯齿犁出了狰狞的伤痕,而因那一击而破败的人或马的残肢散落在夜晚的土地上。

他的拯救者蹲伏在离那不远的地方,看着那怪物迈着沉重的步伐转向别处的杀戮。荒废要塞的士兵转过头来,老人干枯的面庞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又见面了呢,啊不对,不是说你小子,是那个家伙,”他把脸转向夜雾,其中还依稀可以看见巨人的轮廓,“很难得一见的情景,这一次居然到了这么近的地方。”他的手指指向相反的方向,那里要塞零星的灯火在黑夜中闪耀,这是山脉的这头仅余的光明。

虽然怀着戏谑的话语,士兵苍老的表情却瞬间如同岩石一般凝固。雾气伴随着巨人狂暴的嘶吼开始变得稠密而厚重。诗人突然发现逃跑的人声消失了,就像什么东西掩住了厚重的潮水,人和马的喧嚣被雾消化殆尽。

不止是视觉,就连听觉和触觉的感官在这雾气里也仿佛被削弱了,白色的屏障从残碑的间隙渗透进来,整个狭小的世界都被它充满了,只有手指依稀触摸到的坚硬土地和鬼火一般的光源还证明着这一切的存在。

不远的地方巨人仍在寻找着可供杀戮的猎物,巨大模糊的影子在骨路层叠的坟茔之间徘徊,仿佛恶魔在地狱尽头的蒸汽里游荡。但雾里还有别的东西。除了他们和那巨大的死神,还有别的绝非朋友的生命存在。

和混乱的逃兵不同,仍然有光有条不紊地在雾与墓碑的间隙游走。诗人向另一座墓碑后面躲藏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同时环顾四周,白色的光源不紧不慢地环绕着这片区域移动,给这片道路与坟墓的结合区域更加笼罩上一份诡秘的气息。

——绝大多数逃亡的人并未走远,他看见人影在雾里拼命奔跑,然后在黑色的剪影像纸片一样倒下,仿佛有惨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场狩猎有别的猎手。正是那些潜伏在坟场里的东西收割了他们卑微的性命。没有人可以活着从这条路的尽头逃离黑夜,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遍地的坟茔无声地暗示着这一事实。

它们在环绕着坟场漫步,就连徘徊的巨人也早已嗅到了这些不速之客的气息,它向着迷雾盲目地挥舞着利刃,但那些苍白的光源依旧只是徘徊。

它们在等待,雾霭和坟茔是为某个存在准备的舞台。

然后,梦魇降临。

听力逐渐地恢复,但是陌客的脚步已经临近到无法躲避的近处,与此同时还有土地被翻动的声音。一处,两处。冰冷的呼吸声,那种破碎的呼吸器官才能发出的噩梦一般的呻吟来自雾气的各个角落。墓碑后面的躲藏者因为这种毛骨悚然的压难以呼吸迫而,就连徘徊的巨人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

有人在某个遥远的角落开始哼歌,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声音。

她来了。

不知名的噩梦如是呐喊。

骨路上的陌客穿过坟丘的丛林,灰色的斗篷羽翼一般在背后拖曳展开。坟场的土壤格拉格拉地裂开,异形的肢体随着那个灰色的影子从墓碑下面跳着滑稽的舞蹈站起,塞满迷雾与土地之前的每一处空隙。那是只有在最可怕噩梦的尽头才可能埋藏的东西——仍保留着活着的形状(倘若它们真的曾经活过)从死者的枯塚之中伸出手臂的梦魇,但它们也只是在坟场的间隙里匍匐蠢动着。

金属和血肉以难以想象的形式结合构成了它们的身躯,和巨人的外皮相仿的残忍工艺使得它们像是生命的部分得以存活——被扭曲,被绞碎的方式存活着。

血从它们狰狞的身形上,从噩梦最深处才会看见的那些爪子和牙齿上滴下。没有人逃出了这片荒野。诗人短暂的同伴逃向黑夜,无人生还。

与那个灰色的陌客相比,它们不过是死亡脚步之前纷扰的尘埃。

诗人努力辨别着那些飘散在雾里的歌声,他靠着石头的斗篷因为雾气或者汗水而湿透了,不住地哆嗦。这些坟墓的土壤里面的确埋藏着惊人的真相,传说和歌谣的缪斯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那些黑暗藏进了荒野的土壤和夜火边的歌谣,于是得以存活下来。

巨人迟疑地转过身体,狭小的坟场空间为它让开了道路,但它的咆哮也被这雾气过滤成仿佛很遥远的声音。它在缓慢地突进着,与此同时灰色陌客仍在坟茔之间前进,异形的影子在冰冷的雾气之中蠢动。

他看见要塞的老兵从藏身的阴影下面走出来,他想叫住自己的伙伴,但雾气扼住了他的咽喉。

“欢迎光临骨路。”

老人以与自身外表不相称的优雅行礼,向着前方的陌客。他的动作像是来自数个世纪以前,而那些礼节早已伴随尘埃埋入坟墓。

“我活过了那些你们称之为反抗的过往阴影。该行的路我已经行过,当守的道我也已守住。而现在我早已死去。”

苍老的声音冷静的说着,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巨人随着他的声音和动作停下脚步,而那些怪物仍在雾气环绕的墓碑之间徘徊。

“塔勒迪玛人不向死者追债,”

在它们的中间,灰色的陌客转过脸来,面孔依旧隐没在斗篷的阴影之中。

“不应当有我的债务仍然留存,命愈会的朋友。”

诗人并不了解他们所谈论的事物,最黑暗的故事也无权涉及那个单词。那也许是塔勒迪玛的火灰早已冷却之后,活人居住的世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不。”否定的回答,那个声音冰冷如石头的坟茔。

灰色的影子转过身来,正对着对手,而灰色的兜帽因为转身的动作而滑落下来。灰白干枯的长发披散在夜晚的空气之中。

依稀可以看出那是女性的姿态,。诗人记得那件灰色的斗篷,和在那里面讲述故事的冰冷声音。——远离首都的荒野很少见到神殿以外奔走的祭祀,也没有谁会到这样的乡里来传播波瑟尼亚的信仰。

所以灰色遮掩的是别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必须被埋藏的东西。更加古老、却更加熟悉。恐惧迫使诗人后退,直到撞上了坚硬的碑石。午夜刺骨的空气像海水一样淹没他的胸腔。淹没夜晚的浓雾从来没有存在过,冰冷的月光从晴朗的夜空洒下,把地表浸成死寂的灰白。

不。

理性拒绝接受眼前的故事,但诗人能听见那颗种子生长的声音。传说黑色的真相在这一夜展开,他们曾经分享过夜晚的烛火,分享过传说和给流浪者者的面包,分享过那些关于荒野的故事。但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于坟场的中央对峙着,而夜晚的冷风吹拂着彼此的面孔。

女性灰色的伪装随着风帽一同除去,诗人。

她的面孔被一道裂纹截断,将原本的容貌扭曲成狰狞,沿着裂纹的边缘可以看见针脚的痕迹。那不属于任意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少女、母亲或是侍奉神灵的祭祀,像传说所讲述那样,流浪者也许仍保留着少女的身体和容貌,但那现在是死亡婆婆的面庞。

不,时间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或者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缝补的针脚盖住。除了蛛网一般颜色的头发。她的眼睛是淹没了星辰的暗夜,只有黑暗本身才知道它们在那里度过了多少时光。

上一个窥见这面孔的人被噩梦夺去了理智,于是没有人再记得关于在那之后发生的故事。除了某个名字。

名字。被忘却的名字,被唤醒的名字。诗人感到冰冷的夜风正在蚕食身体里剩下的温度。和为自己挖掘坟墓的年轻人一样,一开始他们就知道灰色的底下藏着怎样的真名。

恐惧的名字和黑暗的名字。

王国最后的欢歌,午夜最深的梦魇。

他们曾经在歌里唱过过她的归来,但那个逃跑的女孩早已被黑夜所消化殆尽,最终自己也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时代早已结束,而向你我这样的幽灵应当死去。”老人躯壳里那个幽灵如是说,“公主...妮莎斯卡拉姆女士。”

他念出最后那个名字的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但巨人随着老人这最后的音节落下暴起,锯刃的风暴掀飞了周围的异形,放任那些纤细的身体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散在大地上。然后,巨人挣脱束缚的凶爪向着背对着的灰色身影举起,然后劈下。

“你们想要的是那个家伙吧,命愈会的技术不允许在这些荒野腐烂。”

旋转的锯齿被艰难地停滞在了空中,畸形的巨大肢体——无法得知来自什么样的怪物——从斗篷下面伸出来巨手将临近的死亡架住。而灰色的斗篷被扯下,露出了下面灰色衣裙包裹的身躯和瘦小的原本手臂。异形的肢体像昆虫的节肢一样从她的背上生出,而金属的线和缝合的疤痕像某种神秘的符号一样布满了她裸露的皮肤。

而老人像一个真正的年老的士兵一样,紧逼着无暇回答的对手,

“结束了,我的女士。”

“所有属于我们的一切,你我在今夜讲过的那些故事,都不过是故去的尘埃。”

“——”

空气在奥术的作用下凝固然后爆发,毫无征兆地正面击中了士兵的面部。“老兵”仰面向后倒去,他的皮肤在酸液的作用下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崩解,变成灰白的粉末。

“那为何你又在此游荡呢,骨锯的主人。”

“我们从这个国家陷落的时候就死去了,骨路就埋葬了我们的尸骨,”,肢体拼装师用咬牙切齿的冰冷语气陈述着,“他们以鲜血浇灌这些坟墓,然后把我们埋进没有碑文的土壤里。”

“而如今一切活着的东西,波瑟尼亚盘踞的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

在苍白的奥术光源下,可以看见那些粉末在夜风里消散,然后什么东西清脆地撞上地面。

如同之前他自己说的那样,诗人看见那个年老士兵的残余逐渐失去支撑,夜晚的风迅速从尸体上夺走了原本的形状,如同他一开始就没有存活过一般。

尸体仅有的金属残余躺在曾经是老人的灰烬里,但风暴并未因此结束。随着老人的“生命迹象消失的时候,开关被拨动。

再一次地,啸叫的锯链举起又落下,但这一次没有阻挡。灰色衣裙的女士利用墓碑的间隙堪堪躲过了被粉碎的命运。

但与之前不同的,有人拉住了木偶的提线,巨人从眼前异形的潮水中缓慢地转过身来,朝向一旁灰衣的陌客。那些被尖锐的勾爪划出的伤痕正在缓慢地愈合,巨人没有能称为面孔的部位,但它身体上那些咧开的缝隙却被运动的肌体牵扯着,仿佛一个个古怪的笑容。

绝非一开始依靠杀戮的本能挥舞锯刃的怪物,即使是在今夜的噩梦之中也会因为看到了那样的表情而感到毛骨悚然,倘若那真的能够称之为表情的话。

“麻烦...”

一丝惊愕的表情从那位女士的脸上浮现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同样残忍的笑容。

异形的潮水随着它们主人的手势开始涌动,它们像槲寄生一样爬上被称作骨锯的巨人身躯,用利刃和尖牙来纠缠撕裂这个过于庞大的对手,然后又在风暴一般的狂怒里被蹂躏殆尽。

巨人再度疯狂地嘶吼,之前寄生植物一般挂在身上的异形怪物被爪子连根拔起,紧随其后的锯链在空中将之咬碎。明显地能感到它的不同——锯链每一次挥下都伴随着死亡,而它的动作也愈发地迅速与致命。

名为骨锯的怪物以与自身不相符的速度转向和突进,岩石与大地在它的狂暴下被撕裂,朽坏已久的墓碑完全无法阻碍巨人的步伐。无法再像之前一样接住那狂暴的攻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逃过被它呼啸的锯刃碾碎的命运,石碑不能,畸形的肢体不能,而灰色的女士亦不能。

妮莎斯卡拉姆以类似蜘蛛的姿势在骨路的坟场之中穿行,吞噬了老兵的酸液随着她难以看清的手势不时在巨人的皮肤上炸开。但金属和血肉堆积的巨人只是更加愤怒地咆哮着,然后继续前进和粉碎。

无法从那张可怖的面孔上看出表情。附着着血肉的金属怪物仍不断地从坟场的角落里站起来,螃蟹一样的扁平状从土地上拾起那些

所有这一切都并不具备阻止骨锯一步的能力,诗人尽可能地躲在不被波及的范围看着这场角斗。

这不对劲。倘若巨人是机甲的结构,它就绝没有在奥术师死去之后继续活动的道理。有别的东西在支持它的行动,但浓雾散去之后并没有什么秘密。

“看看你的周围吧,女士,看看一路连绵的枯骨。”

“你们称之为伟大的疯狂还要多少人埋葬在这样的地方,直到骨头在风中化成粉末才肯罢休呢?”

那种古怪的雾气又回来了,而“死去”老兵的声音则通过那种彻骨的寒冷传递过来。诗人有着职业特有的耳朵,骨骼被碾碎的脆响和巨人狂暴的咆哮理应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但幽灵并不通过冰冷地空气发出声音。

“那个歌谣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埋葬在骨路的某个地方。”

幽灵用雾的嘴巴说话,用巨人伤口里长出的那些嘴巴说话,用大脑沟渠中那些黑暗的影子说话。

“他们不想躺在那里,”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回答,妮莎斯卡拉姆的声音和之前一样骇人而冰冷。诗人看见灰色的影子从碑石和荨麻的间隙里穿过,而骨锯巨大的身躯在这样的地形则受到了不小的限制——巨人在矮小的坟丘中间难以迈开步伐,而这恰好给了她一些喘息的机会。

——不止是喘息。

肢体拼装师依靠节肢以常人难以做到的动作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的对手。仿佛 ,除去那双巨大的异形肢体、被切开又缝合的斑驳伤痕,令人惊讶地,这个来自百年以前的幽灵仍然有着少女一般的外表,如同歌谣所传唱的一般。

“没有人想充当那些战争的纪念,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骨灰被风吹走。”声音变得更加地刺耳,像是海妖的尖鸣。

她的手臂在空气之中划出一个复杂的符号,即使隔着雾气诗人仍然可以瞥见危险的绿色闪光。

“你不是歌谣里提到的那个孩子了。”迷雾里的声音说道,“至少以如此的面目不是。”

巨人径直冲进了奥术的光芒之中,全身被接踵而至的腐蚀性暴雨沐浴,伤痕累累的皮肤因此而张开裂口,而这些这并没有减缓巨人的脚步哪怕一丝一毫。

“不再有他们舍弃生命放走的少女,塔勒迪玛的时代早已过去。而当你、我和骨锯的身躯都在这山麓下面腐烂的时候,这个世界还会像现在一样长久存在。那时候为这些死去的家伙才会安息。”满目疮痍的巨人向着最后的距离开始冲刺,在它暗色的甲壳和硬化表皮上可以看见这一夜留下的所有伤痕和牺牲者斑驳的血渍,但骨锯永不会因为杀戮疲惫。

“你不是最有资格提到骨路的人。”

“但你也不是。”曾经的公主如是说,随着她的手势原本撤退到阴影之中瘦骨嶙峋的异形们开始舞蹈,它们从同伴的残骸里爬起,从目光不能看到的阴影里爬起,甚至从坟墓的下面。

诗人惊讶地看到自己作为掩体的墓碑被翻起,然后那个古怪的生物从泥土里站立起来,仿佛是面孔的部分朝向他的方向,然后紧接着转身奔向战场的中央。

机甲巨大的锯链从黑夜的坟场之中横扫而过,将迎面而来的异形碾碎。但仍有不少躲过了灭顶之灾——几乎只剩下骨骼的怪物在同类牺牲的掩护下重新集结——并非集结。残留在土地上的骸骨,被践踏到粉碎的血肉,试图挣扎着纠结成原本的形状。

终于巨人向着灰衣的女士举起了锯链。在了一步之遥的地方,异形们仅存在骨骸与肌腱的身体,以类似槲寄生的方式攀援爬上巨人的身躯。剃刀般锋利的爪子嵌在巨人身体上。灰衣女士最后的护卫以如此的方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然后,像是巨大的灰色蜘蛛,妮莎斯卡拉姆凭借着巨大的节肢跃起,在狂暴的杀戮机甲挣脱束缚之前轻盈地落在巨人的肩头。

一只巨大爪子的末端凿进骨锯肩部的表皮之中,将覆盖的肌体和线缆一条一条残忍地撕裂,露出了下面的金属骨架。炸开的酸液渗入它内部的构造之中。巨人的咆哮转为有如山崩的痛苦哀嚎,但随即它的身体疯狂地颤抖,徒劳地想要抖落这个带来痛苦的梦魇。

那是怪物的战斗,不同于战场的互逐,甚至不同于诗人见过的角斗场机甲和猛兽的血腥厮杀,来自黑夜的怪物们用利爪相互撕裂,用异形的构造相互噬咬。

即使毫无疑问地会伤害到自身,无视自身的撕裂伤口和异形的束缚,骨锯依然举起饱饮鲜血的武器,向将利爪和痛苦扎根在自己肩头的另一只怪物挥出一击。——没有谁能够躲过被那些锯齿嚼碎的命运。

但它已经不可能再挥出利爪了。那支手臂从空中重重地落下,砸进狼藉的地面。失去平衡的巨人后仰着倒下。它饱饮鲜血的武器被残忍地除去了,拼接的公主另一边巨大的义肢将它截断,那支手臂变成了利刃的形状。

如今被称为妮莎斯卡拉姆的怪物落到像灰色的渡鸦一样落到地面上,从一旁的墓碑上捡起裹尸布一般的斗篷。她蛛网色的头发、影子一般的衣裙和那些符号一样的伤痕上,在这个季节的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几只幸存的仆役从坟场废墟里爬出来,靠近那条还在断口处嘶嘶作响的锯刃。而灰衣的主人挥手示意它们离开。于是蜘蛛一样的异形缩回了墓碑冰冷的阴影里,去寻找其他可以利用的残骸。

那只人类肢体的手臂伸向倒地的巨人,与造成可怖破坏的附肢形成鲜明对比,从满布着伤痕的瘦弱手臂握着某个“东西”。即使从诗人的角度也可以看清,那是来自巨人身体的断口的残骸。

一只“蜘蛛”从墓碑重重的阴影之中现身,跟诗人藏身的地方擦肩而过。

倒地的巨人挣扎着想要站起,但无视沾染的酸液和不明污渍,金属的楔子被手指以仿佛要将其捏碎的力度握住。

“除去在墓碑后面探头探脑的那个家伙,这片坟场剩下的就还有死人了吧,都是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的东西。”

“——骨灰被风吹走的先生。”要塞的幽灵仅有的残骸被不可思议地力气捏碎,金属的碎屑撒进坟场新鲜的泥土里。浓雾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荒野的风从山的垭口那边吹来,尘土扬起又飘散。

她向坟丘掩埋的黑暗之中看了一眼,然后斗篷向阴影一样遮住那张残破的面孔。

骨锯顺应她的手势站起,它仅有的独臂托起那个小小的灰衣的身影,然后伴随着黑暗里仆役的节肢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巨人和女性的剪影也消失在夜色之中。

两个属于旧塔勒迪玛的黑暗幽灵在这个夜晚以生命相逐,一个永久地归于骨路的尘土,另一个则消失在更为久远的黑暗之中。

噩梦将在破晓时一同消散——

第一缕晨光乍现的时候,拖着满是酸痛与瘀伤的身躯,疲惫的诗人看到了骨路的终点。所有关于昨夜的一切,金属或血肉的残骸都随着那位公主的离去而消失了。在坟茔稀疏的道路尽头,垭口的地方立着一个不起眼的坟丘,白色的黎明给小小的石碑蒙上了朦胧的面纱。

给这条路上沉睡的魂灵

在那下面刻着一行小字

无名的公主在这里安息

但她不在那里,直到诗人的歌谣传唱了百年之后,也许才会有人知道冰冷的黑夜将她带到了何方。

让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虽然严格地说没人知道故事的全貌。那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公主,来自被火灰掩埋的旧塔勒迪玛,她以偷来的面孔和肢体组成自己的生命。如果某个部件朽坏,其他的部分会将其换下,即使是死神也会被这样的手段欺骗,默许那个幽灵保有她的复仇。

久而久之,机械和血肉的更替带走了留存的所有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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